母亲的织布机

日期:2024-01-28 14:30 作者: 陈哲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哦,不对,是“唧唧复唧唧,母亲屋内织。”

“七丈地,八丈宽,中间坐个女郎官。脚一踏,手一扳,十二个环环都动弹。”这是我小时候听奶奶常说的歌谣。这歌谣说的就是农村的老织布机,这种土织布机上面没有一个铁钉,全部是榫卯连接,相当结实耐用。织布机七尺长,八尺高,上面一共有12个铁环。机匠脚用力一踩踏板,手一扳机档,织布机上面的铁环环哗啦哗啦响。

大姨家有一台闲置不用的织布机,织布机是木头制作,通体黄褐色,笨拙而古朴,经常手摸的地方被磨的锃光瓦亮,看上去相当结实。父亲就从三里开外的大姨家用胶轮车把它拉回来。经过简单的维修,母亲就用它织床单、织抹布、织我们兄弟姊妹穿的粗布衣裳。

小时候,常听母亲讲那过去的故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年轻的外爷从河南逃难来到了陕西。在一个不起眼的平川里安家落户。母亲兄弟姊妹十个,一大家子全靠外爷外婆辛勤劳作养活。他们在川道里开了十几亩荒地,又打了一眼井。购置了一架水车,年幼的母亲坐在水车旁,脚踏着水车,唱着欢快的歌儿,汩汩流出的井水沿着旁边的小渠,流进了干涸的土地,地里的庄稼、蔬菜得到滋润,更加地葱茏翠绿。在那饥荒的日子,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倒也使一大家人吃喝不愁。为了解决一大家子的穿衣问题,外爷又托人从外地买了轧花机,请木工做了一台织布机。勤快的外婆在地里劳作回来,又到轧花机房轧花。然后纺线、织布,给儿女们做成衣服或者床单、被里(指被子里面的一层布)。多余的布匹拿到集市上,换成粮食或少量的钱物。

织布是一门精细的技术,工艺复杂繁琐,,要经过轧棉花、弹棉花、搓捻子、纺线、拐线、缠籆(yue)子、经布、过埩、织布等多道工序。

从我记事时起,每年春二三月农闲时节,村里心灵手巧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就开始纺线、织布。纺车嗡嗡嘤嘤的响声,常常从一家一户的院子里飘出来,和着鸡飞狗跳的声音,成了一曲美妙的田园交响乐……纺线,劳动量并不太小,纺久会腰酸胳膊疼;不过在沉重的地里劳作之余纺线,除了满足自家穿衣用度而外,也是一种很有兴趣的生活。纺线的时候,眼看着匀净的棉线从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捻子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简直有艺术创作的快感。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子,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像演奏弦乐,像轻轻地唱歌。那有节奏的乐音和歌声是和谐的,优美的。

纺线也需要技术。车摇慢了,线抽快了,线就会断头;车摇快了,线抽慢了,棉条就会拧成绳,线就会打成结。摇车抽线配合恰当,成为熟练的技巧,可不简单,很需要下一番功夫。母亲八九岁就学会了纺线,技术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只见她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捻子像魔术家帽子里的彩绸一样无穷无尽地抽出来。那仿佛不是用棉花纺线,而是从捻子里往外抽线。线是现成的,早就藏捻子里了。由于技术娴熟,母亲趁着一线灯光或者朦胧的月色也能摇车,抽线,上线,一切做得从容自如。线绕在锭子上,线穗子一层一层加大,直到大得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肥桃。母亲从锭子上取下穗子,像从果树上摘下果实,脸上洋溢着劳动以后收获的愉快,那是任何物质享受都不能比拟的。平日里,母亲在田间劳作,只是到了下雨天或晚上,才摇起纺车。晚上,朦胧的月光下,母亲坐在纺车旁,纺车翁儿翁儿唱着歌,如同优美的催眠曲,我和哥哥妹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常常一觉醒来,纺车依然翁翁嘤嘤……

经布是织布最关键的工序,事先要计算好经线支数,一点也不能出错的。

经布的时候,就请邻居田婶来帮忙,田婶是村里公认的巧媳妇。她是一个热心肠,几乎每家有事都请她帮忙。在门外横控支架一根木杆,木杆上有许多小铁环环,是用来穿棉线的,缠在籆子上的棉线有白的、红的、蓝的、黄的各种颜色。母亲和她忙前忙后地穿线、捋线,然后再把各色各样的细线,一根一根的穿过埩。埩是用打了蜡的棉线绳子做成的,两股棉线绳上下交叉,织布的细线从中间穿过。然后再将埩和线轴安到织布机上,经布的工序就算完成了。这时母亲坐在织布机上,只见她脚踏踏板上下交替,手握梭子左右投递,脚手配合默契自然,动作娴熟轻巧,如同优美的舞蹈。细细的纬线一丝一丝地积累,由寸及尺,由尺及丈,不到十天半月,一匹既结实又美观的粗布就织好了。还记得母亲母亲用蓝白相间的线织成的布,给我们弟兄几个做成衣服,穿着崭新的粗布衣服,常常赢来乡邻和同学们赞许、艳羡的目光。在那艰苦的日子里,女儿出嫁的嫁妆,粗布床单是必不可少的。直到现在,我还珍藏着母亲织的粗布床单,一直也舍不得使用。

对门张大娘是村里出了名的麻利婆娘。长着一张娃娃脸,逢人不笑不说话。性格张扬泼辣,如同鲁迅小说里的豆腐西施杨二嫂。她那个木匠男人也是村里的能人。因而成了当时村里少有的富裕户。早早置买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落地电风扇,赢的左邻右舍一片啧啧赞叹。她常常将经好的布拿到我家,让母亲帮忙架在织机上。一吃过饭,就扭着屁股来到我家。坐上织机,只见她手脚并用,木梭翻飞。哐嗒哐哒,织布机又唱起了单调而又欢快的歌儿。我想:这也许就是对“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最好的诠释吧。母亲一面纳着鞋底,一面和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她们聊天的内容早已记不清了,但有件事却记忆犹新。她来时,手里拿着一部令人羡慕的“宝石花”牌半导体收音机。每每到了十二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准时播放刘兰芳的长篇评书《岳飞传》,那铿锵有力、洪亮如钟、抑扬顿挫的播音,深深地吸引了我。常常为岳飞的赤胆忠心、精忠报国深深感动,也对奸臣秦桧的阴险奸诈深恶痛绝……还有广播里的少儿节目《小喇叭》,里面有许多好听的少儿歌曲。还有孙敬修老爷爷讲的《小马过河》《聪明的乌龟》《哪吒闹海》《西游记》《神笔马良》等有趣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从那时起,我就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记得有一次,她打趣地对我说:“三儿,让你妈给你织几床漂亮的床单,明儿婶给我娃找个花媳妇。”母亲也笑着说“家里穷的叮当响,她婶怕是给我娃捉个椿媳妇”,张婶笑了,母亲笑了,我也腼腆地笑了……

七八年前的一天,家里拆除破旧的老房子,我又看见了搁在厦屋角落,落满尘埃的织布机,心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织布机,曾经老百姓的智慧,现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湮没在岁月的长河里。但那哐嗒、哐嗒的声音,却时常回响在记忆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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